媒体聚焦

新民晚报:父亲陈从周与豫园

82.jpg

修复豫园现场

83.jpg

带日本研究生在豫园

84.jpg

从豫园回家

◆ 陈 馨

父亲说:“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明轩,是有所新意的模仿,上海豫园东部修复是有所寓新的续笔……”

繁华的都市,能有一块绿地栖身,让所有的中国人感受园林艺术独特而含蓄的美,是父亲不遗余力为豫园多年呕心沥血之缘由。

从1956年至1961年,父亲就参与了是项工作,1986年至1989年又不顾年迈体衰,忍着丧妻失子之痛,再度主持“东园”扩建、设计、施工工程,叠山理水,引廊改桥,建古戏台,遂续旧园,又添新景。他在给我的信中说此举为“世人举目”,我想,为什么“不”呢?

修园须知园之史

“上海豫园假山为张南阳所叠”,此结论是父亲读《竹素堂集》得来的,从未有人道及过。“里中潘方伯(潘允端)以豫园胜……出山人张南阳(名)手 ”,他将此写成文,刊于《文物》月刊,让世人知晓。

豫园的黄石假山堆于池北,洞壑瀑泉,山路引曲,一涧中分,有雄健壮观之势。这个区的主建筑是“萃秀堂”,自堂绕花廊,有明朝祝枝山“溪山清赏”石刻。“中国园林,名之文人园,它是饶有书卷气的园林艺术。”以父亲言简意赅之语喻豫园是再确切不过了。

上世纪五十年代初,父亲陈从周每经豫园,总要信步其间,徘徊思考,为拥挤不堪的江湖卖艺、东倒西歪的杂棚、游人举步难行之状所困,又见假山坍塌、湖石盗移,还闻内园将改为人民游乐园,他痛心积虑:何时复我真豫园?

迁峰扩池园复开

五十年代初上海龙华古塔的修缮是由刘敦桢先生主持的,1956年修复豫园时,上海市政府再次邀刘先生出面指导。刘先生百忙之中亲视豫园后便推荐陈从周为顾问。恩师一言,义不容辞,父亲便开始了三天两头奔豫园。那个年代凡在豫园的人皆有目共睹,“陈从周来的次数最勤,提的意见最真,考虑的方案也最佳。”他的经验之谈首先是:“旧园修复,首究园史,详勘现状,作出年代鉴定,特征所在,然后考虑修缮方案。”他将修复工程分为两阶段进行:第一步是鉴定清理,对园内不合适之物必须经过考证后拆除。他告诫大家切不可随心所欲想当然,古迹文物一经拆除便不复存在了,愧对子孙的事我们不能做,然对真正明朝物,即便只留有遗痕也要竭尽全力修补使之复原。豫园的明代古井及古井亭,此次均在他的手里得以完整保留,对存物鉴定清理也达十余件,多为明代物,仍存于豫园。然对拆除占据景点的书场、茶馆及杂屋乱棚,他绝无心慈手软之举。

第二步是主持建造“九狮轩”“得月楼”“流觞亭”“玉华堂”,主修西园的“三穗堂”,中园的“万花楼”及东园的“点春堂”。至于园外景点“荷花池”“湖心亭”“九曲桥”,虽是旧迹遗存,现在已成为民间财产,父亲认为:暂不置此次修复范围内,待时机成熟再修缮。

“点春堂”,清咸丰三年(公元1853年)小刀会起义军领袖刘丽川在此设指挥所达十七个月。点春堂的身世也是几经周折。父亲接手时,已是面目全非了,多年来为糖业小学所在地,课桌塞堂,书声琅琅。父亲去民用设计院,请来了木匠出身的乔舒祺负责绘详细地图。经乔君绘的图纸,精确,明了,“点春堂”跃然纸上,为其后的修缮助力甚大。

点春堂前原无“积玉峰”,是迁自“也是园”旧峰。一日,父亲偶经其地,见一怪石斜立于街头,殊引人眼目,近看其石纹,甚绮丽,不同于一般石块。他问路人:“这石是谁家院子的?”过路人回答:“是旁边那个荒园子的。”再打听才知旧园已荒芜多年,石峰被人抛置园外,不识者误以为是一堆碍手碍脚的乱石,故又被“赶”至街尽头,长年沉睡。那时父亲正与新匠师们在堂右侧小池挥汗叠山石,已苦战数日,正构思着如何点缀“点春堂”前一块空地,何不将此不期而遇之石移置此补空,变弃石为玉峰呢?他即招工地上的苏州匠师韩良沅韩良顺兄弟:“你们跟我来!”韩氏兄弟看见了,也大喜说:“老先生有眼力。”他们用滚木将巨石一寸一寸地推至点春堂前,路人见之止步,为移去“绊脚石”而拍手称快。因是街上集来之石,故名“积玉峰”。

新凿的池水要广延,父亲手把手教新匠师们仿苏州网师园池岸的做法,做到了岸的高低要曲折,这样虽池小水浅,却能给人以浩瀚的感觉。

1959年的豫园扩建,“九狮轩”前的巨池是由父亲划线定的范围。这一天他早早地来到了工地。如同每一次在家绘大幅画前,我们总是见他思索再三,屏息下笔,一挥而就,笔力大,气势大,园林凿池同理也。“划粉线,定范围”乃作画之框架,他以步伐测量长度,试以出其不意之笔定巨池周边。为垒出园林水池之佳作,父亲偕新手匠师同赴苏州,参观诸古园林,实地生动讲解,还不时谦虚地与他们共同研讨磋商。父亲渊博的学识,谦慎的态度,为素不相识、来自农村的年轻匠手们所敬重佩服,他们说:“先生了不起,什么都懂,教我们有耐心,不嫌我们大老粗,学得慢,笨手又笨脚。”一周后,师徒们满载前人的经验归豫园。再叠山石,就得心应手了。

完成九狮轩前巨池后,这些来自广东、宁波的大小匠师们又叠由“三穗堂”转入池的山洞,用黄石和湖石相接,便知如何巧妙分峰用石,有仿佛浑若天成之感。父亲略赞匠师们叠的山洞:“尚能称意。”

修建后的大门设在安仁街西南,豫园与内园从此连成一体,不再“虽近在咫尺,却遥居千里”了。

1961年国庆,历经二百多年沧桑事变后的豫园首次对外开放,迎来了一批批中外游客,此时父亲的心情远比所有的人来得更舒畅。

续园更比造园难

又是三十年,阴霾已散,百废俱兴,为迎豫园四百周年,作为第二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1986年上海市政府要急修豫园。董良光负责此事,每有疑问便有求于父亲,文管会和豫园管理处请他再度亲临,这次是由他主持修缮扩建东部一带。

1986年和1987年是我们陈家上空风雨吹紧之年。父亲刚含泪葬下母亲,次日便重返豫园工地,偕学生蔡达峰、工程队长张建华出入施工场所。一灾未过,又复一患,1987年末,我的哥哥陈丰又在美国遇害,年四十岁,白首送黑发,父亲以理遣情情不服,“以园为家,以曲托命”是他晚年精神的寄托。

1957年的修缮,限于资金不足,未达之处众多,还要建古戏塔,千头万绪,千钧重负,如何续笔?“改园更比造园难”。

“玉华堂”为潘允端书房,1937年毁于日机轰炸,1959年以明代风格重建于原来的位置。玉华堂前有一奇石,名“玉玲珑”,孤零零落于堂前,泻在杂草乱石中,真委屈了这块绝世“美人石”。三十年过去了,是遂父亲“还我玉玲珑巨峰”之愿了。“在豫园整天,工程进度仍未大速,玉玲珑照壁已在砌中,水廊已上架……”(1987年4月15日陈从周日记)新砌上墙的明代“寰中大快”照壁,顾廷龙书,浑厚雅隽,衬托着面对“玉华堂”而起的主峰,镇园之宝“玉玲珑”及立于两侧的稍低次峰,为造园“对景”,这是父亲根据潘允端《豫园记》所记而建的,不失为明代续笔。

洞门上有“引玉”额,是父亲运笔使毫之迹,以玉推玉,抛砖引玉,将游人引入一个玉的世界、纯的高境,也即“引景”。洞门的另一面“流翠”,也为父亲所题,从此门北望,水光映山色,清泉吐翠流,“流觞亭”立于假山旁,移步曲折有度,轻凌水面的三曲石板桥,脚下游鱼穿行,水光粼粼。为使有“亲水感”,游客可施饵于鱼,父亲主张不设栏杆。

父亲1987年主持改建工程的另一重笔是亲叠湖石假山。他细致地参考《潘氏园记》,结合现状,作出新方案,这在他的日记中注笔甚多。

(1987年9月1日日记):“去豫园与工程队谈老君殿前假山事,方案拟定,开一月门,假山延伸,则以小园紧凑矣。”

(1987年9月4日日记):“去豫园改假山,一峰转角不佳,以‘安得帆随湘势转,为君九面看衡山’诗讲授。” 以古人的诗造古园林,可不失真,令人心服口服。

(1987年9月5日日记)“去豫园为张建华、蔡达峰二人讲假山,西部得月楼下,似太轻要返工。”

(1987年9月17日日记):“在豫园腹痛,工程初步竣事,唯西北假山尚待石到,殊焦急,昨开夜工,至午夜二时甚紧张。”父亲带病上工地,熬夜监工,更是常有的事。

(1987年9月27日日记):“在家构思豫园未竟工程,三电问讯及安排豫园。”人在家中,心挂豫园,这是他豫园工程的每一天。

(1988年2月11日日记):“去豫园,月洞已成,深甚深,山坪头不称意,匠人自作主,改之,重修整假山,深感收尾不易也。”

在明名匠师张南阳所堆“黄石山”旁再补湖石假山,却又不失明人风格,不为后人耻笑,非轻而易举之续笔。“以假山得真山之妙谛,却以极简洁洗练之笔出之,虽人工所作,却无人工斧凿痕迹。”是父亲这次以“画理叠石”的构思根本。新堆的假山位于积玉廊之北,环龙桥边,名“浣云”,为父亲题,与原有的假山可称浑为一体。1987年11月7日他灯下书临工地叠山之感受:“吟到后山知骨重,简叠胜处觉神寒。”“浣云”假山与得月楼近在咫尺,父亲吟:“近水楼台先得月,临流泉石最宜秋。”道出了两景点间相映成趣、相得益彰之关系。

1987年10月20日早餐后,父亲匆匆被催去常熟,在何耀文的陪同下,参观了燕园,此园是乾隆时著名叠石家戈裕良叠的假山,堆法在继承中提高,并超过前人。园中假山颓废太甚,与三十年前父亲调查时已判若两园。父亲将燕园戈氏叠山与他近时在豫园时所叠山相比较后,颇为得意,他燃烟一支,呼上数口,自云:“未必逊之也。”

距“浣云”不远有一座青石单孔无名拱桥,建于明中叶,“文革”间也未能逃过一劫,桥坍石塌。1987年8月15日,父亲在残桥砾石中幸运地找出了埋之已久的明桥基石,新架的桥轻枕水面,飘渺凌波,父亲为其题名“环龙”,环龙桥从此有了自己的大名,不再是无关紧要,被人遗忘的了。

江南明园第一台

在设计与施工中,“园景曲情”的新设想总在父亲脑际萦绕周旋。在考虑豫园设计工程时,父亲就将“顾曲”列入了他的思考方案。

明人在园中拍曲引喉高歌时,注意到了建筑与水面的关系,卷棚顶花厅、水阁、榭廊皆临水而筑,使婉约细腻的曲声随着水石萦回。东部老君堂假山背面有一块空地,何不将它辟为“昆曲园林”一角呢?沪北塘沽路闸北钱业会馆一建筑因城市建设发展被拆,送至豫园管理处。弃之如敝屣,搬之古戏台,父亲想。

1981年父亲发表的《园林美与昆曲美》首次提出“园林与昆曲本是同根的姐妹行”,著名昆曲家俞振飞先生拍案叫绝,说:“你救了园林,救了昆曲。”1987年9月1日香港大公报刊登了父亲撰文《豫园顾曲》,他的古戏台提议得到了同行的共鸣,知者的共识,建成后成为“江南园林第一台”。步入父亲书“曲宛”,“雅韵”额洞门,新建的戏台夺人眼球,典雅古朴,雕刻精致,贴的金箔达几公斤,将明代园林意境通过水面、山石、粉墙、花树传来。父亲请俞振飞题联:“天增岁月人增寿,云想衣裳花想容”,挺秀工整,刻于戏台两柱左右侧,取父亲1987年11月3日为倪天增副市长书的联,画龙又点睛,把明代古戏台的意义点了出来。

中国园林不同于西方园林,于“少而精,以少胜多”取胜,园林中的古戏台同理也。人们多少年来习惯在巨大新型灯光闪烁、音响震耳的舞台、影院观戏剧、听歌曲。能让更多的人接受现代文化,这固然是一大推进,然豫园的古戏台,对面有主楼“还云楼”,两边长长的看楼,又称“包厢”,中有“散座”可容很多人,分出的主客之别,与西方国家的小型古典音乐厅相仿,何不保留呢?

借园林之笔救昆曲,这是父亲晚年独创之笔。

作为豫园工程重建东部的总设计师,从建筑设计安排、选材、施工到植五针松、种老紫藤、移白皮松,又出“谷音涧”,哪一处没有他的亲自定位、选址?他辗转反侧于床头,思索琢磨在窗前,拆掉、返工、重建更是家常便饭。七十岁的他,血压居高不下,服药无效,腰痛难支,扶杖而行,思妻哭子,人前陪笑背人泣,自叹“奈何!奈何!”他疲命应付于记者,写文作诗,书联作画日日有。他书屏联 “赏心乐事谁家院,绿意红情此处宜”;为南市文化馆同仁之请,题“玲珑池台次第开”;他恳求顾廷龙书“寻幽”,“环龙”;请钱君匋题“舒怀”……

岁末年终,员工奖分配可达千元,这在当时差不多是个天文数字,皆大欢喜,拍手传喜。父亲在日记里记下了引为自得的一天:“明日元旦,余事部署一番,豫园同仁年底奖金可近千元,群众对我感激,皆说我功不浅,甚愧。”他自己则拒绝收取那厚厚一叠钞票,那名目繁多的“设计费”“施工指导费”“津贴费”等等。

有时,他也会火气大一点说:“我陈从周钞票不要你的,园子要搞好,上海豫园的扩建,从设计到施工,市长都交给我了,园子搞得好,是我陈从周的,造得不好,你来批评我,我是当作一件事来做的。”父亲向来舍不得重言的是他的弟子,可他说:“我在修复豫园的时候,连学生都骂,搞好后,他们变嘴了,说还是老夫子对,这是因为他们想不到园子搞成后是什么样子。”

他的《重建豫园东记》扼要,简洁,言尽意出,是豫园历史之全部,1987年丁卯夏至:

上海豫园昔擅水石之胜,百余年来,东部增改会馆,市肆,景物之亡久矣,余每过其地,辄徘徊慨叹不已,虽风范已颓,而丘壑尤仿佛似之。建国后,百事昌盛,朱理区长有鉴于斯,遂拆市屋,还玉玲珑巨峰,稍事修整,余偕乔君舒祺参与其事,昔匆匆未善也。越三十年,董君良光来主豫园事,每感园之不足,就商于余,必欲复其旧观,而愿始遂,余欣然应命,退而细考潘氏《园记》与今日之实况,于是叠山理水,疏池浚流,引廊改桥,栽花种竹,以空灵高洁为归,接笔之作,自惭续貂,良光坚属为记,何敢辞?爰述始末如此,园之成,承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督导,与门人张建华,蔡达峰两君之助,不能不记入者。

昔日“梓园”的几竿修竹,今已茂然成林,伏首窗前,在父亲曾习字作画的八仙桌上,记下这篇他与豫园的冗长史实,也算是告慰九泉下的父亲了。


为获得最佳浏览效果,请选用Chrome浏览器
Copyright © 2013 www.tongjiren.org     同济大学校友服务系统    沪ICP备14041928号-1
友情链接: 同济文工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