什么是我们真正向往的城市生活
解放书单：在过去的三四十年中，我们对马路的认知其实一直在发生变化：从曾经把马路的宽阔视为城市先进与否的标准，到如今更珍视一条马路的适当体量，更留恋一条马路所承载的城市记忆。您是上海城市道路变迁的见证者，也曾作为设计者或咨询专家参与到一些道路的更新中。在您看来，在这些变化背后，有什么逻辑或规律可循？
徐磊青（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）：中国古时曾用马车作为代步工具。但对于近当代的上海而言，“马路”这个词是舶来品：一开始指马或马车可以通行的道路；后来，随着一些发达国家全面步入汽车社会，马路的概念渐渐演变为广义上的道路，以适应现代人的交通需求。
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始，随着国门逐渐打开，国人也开始向往那种宽阔大气的马路。在当时很多人的眼中，开阔的马路是现代化城市生活的标志，也是衡量一个城市是否具有较高管理水平的重要指标。但是，在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后，这个观念发生了改变。
这个改变一方面体现为我们向欧美经验学习、吸收的结果；另一方面，我们也对自己面临的问题开始了反思——道路本质上是交通的基础设施，但如果移动性的提高带来的是机动车泛滥、交通拥堵不堪，这还是我们向往的城市生活吗？
而走在我们前头的欧美人已经发现，所谓千禧一代（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出生的人）在通勤偏好上出现了新特点：相比祖辈、父辈，他们更少开车，更愿意住到市中心而不是城市外围；在生活中，他们更喜欢步行和骑行。
他们为何更愿意到市中心去居住？市中心地价高、房租贵，交通一旦堵起来让人够呛，为何即便如此，他们还要往市中心钻？新一代的回答是：房租贵，可以租小一点的房子，但跟这一点点小麻烦比，市中心的生活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——我们需要餐厅、音乐厅、剧院、美术馆、咖啡店，我们热爱一切可以产生高频率交往和交流的场所，而在市中心，便利设施的密度高多了。
这个趋势其实在我们脚下的这座城市上海也已经出现，并将在不远的未来，深刻改变我们的交通需求和道路系统。
解放书单：一方面是城市边界不断扩张的不可持续；另一方面，是城市生活者的交通需求发生了深刻的变化。
徐磊青：没错。如果我们的马路只是立足于解决机动车的移动问题，车轮越多、交通越堵这个问题是解决不了的。但欧美千禧一代已经用他们的选择来告诉我们：未来的城市道路，是公共空间的载体，不应与更高品质的城市生活相矛盾；未来的交通和道路系统，应该为更高的可达性、更普遍的使用权、更丰富的交通选择创造条件。
老马路不再只是高高在上的文化坐标
解放书单：近年来，上海市民对既有道路系统的反思可以说一直在进行。和这个情况同时在发生的，是市民们对中心城区老马路的关注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提升。您怎么看待这一现象？
徐磊青：人们其实不仅关注老马路，也关注广义上的老街区、老建筑。这一方面是城市文明发展的结果，人们越来越重视城市风貌的历史性、独特性、连续性，重视城市文化的话语权、城市形象的辨识度；另一方面，人们越来越发现，所谓历史遗产，也有其独特的经济价值，这是过往很多年被忽视的一个问题。随着市中心的更新和改造不断深化，老马路、老街区、老建筑在文化价值之外，彰显出自己得天独厚的经济价值，把自己过往那顶“价值洼地”的帽子给摘掉了。
在老马路、老建筑所在的街区，不仅文化积累深厚，可能机动性不是最高，却具有较高的可达性，点到点的交通选择比外围地区要多得多；除此之外，基础设施配套齐全，生活便利。
正如千禧一代对社交生活的热爱，现在的上海市民也更爱已经成为我们日常生活一部分的老马路、老建筑、老街区。它们不再只是书里高高在上的文化坐标，更是寻常人家可以触及的公共空间的一部分。换言之，随着一些老马路沿线公共空间的全面升级，人们在那里看到了更高品质的都市生活，看到了自己对高品质公共空间、高品质社会交往活动实实在在的需求和渴望。
老马路不应同交通效率低画上等号
解放书单：城市更新中，有一个问题也颇受关注。那就是，如何在保护老马路和解决交通拥堵问题之间，取得智慧的平衡？
徐磊青：这个问题确实存在，但我们需要改变一下我们探讨这个问题的思路。
过去，人们往往认为，老马路沿线路面窄、车道少，交通效率低。可美国同行通过实证研究发现，事实上，凡是机动效率高的地方，经济产值并不高；倒是在交通拥堵的地方，经济价值创造非常好。这背后其实是一个城市密度问题。
道路宽了，车道多了，看上去交通通畅了，但很有可能是周边交通需求低导致了表面上的机动效率高。这一现象背后是周边的经济文化活力不足。而老马路沿线街区，一般都位于市中心，是整个城市起步的地方。无论是基础设施还是道路设施都相对完善，空间多样性丰富，城市密度也高，这都为更全方位的社会生产、价值创造提供了基础。
因此，在我看来，老马路不应同交通效率低画上等号。以往为了提高交通效率都首选提高机动车的移动性，现在应该有不同思路。若想提高老马路沿线的交通效率，大可采取鼓励多层次、多类型交通的办法。比如，除了开车，可以让步行、骑行、地铁、公交等公共交通成为更优先的出行选项。可选的交通方式多了，交通拥堵问题一定会有所缓解。
道路瘦身，是近年来在美国的道路规划设计中频繁应用的一个理念。具体的操作办法是：减少道路断面中机动车辆所占用的空间，通过压缩车道宽度、减少车道数量，达到减少交通冲突、降低机动车车速的目的。交通冲突减少、机动车车速降低的直接好处是，行路人的安全感和安全意识都提升了。
巴塞罗那则在近期提出了“大街区”规划改革。在规划方案中，9个相邻的传统街区单元组成一个尺度约为400米×400米、居住人口在5000-6000人的交通管制区。大街区内部道路禁止公共汽车通行，仅允许街区居民的汽车和消防、救护车等服务性车辆出入，并限制汽车的通行速度（小于10公里/小时）和直线穿行。这一规划倡导把城市道路空间归还给市民，让街道充满生活；通过减少人们对私家车的依赖和使用，降低环境污染，创造更绿色、更安静和更加适于步行的街区城市。
这种主张“地区优先、局部限行”的新思路，也可以为我们美化中心城区老马路沿途的环境和生活品质带来启示。